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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

發(fā)布時間:2023-11-10 作者:楊揚 來源:中國教育報

何謂之“美”?在《華夏美學》中,李澤厚從字源學意義切入,對“美”的釋義進行了哲學與美學層面上統(tǒng)一的嘗試,即自然性與社會性的交融滲透。對于我們?nèi)粘I疃?,“美”還有一個屬性,即歷史性。經(jīng)由群體所定義的美,一定不是個別的風格與短暫的潮流,而是一個民族集體的文化潛意識在社會生活中不斷滲透與延展的結果。美不是當下的標新立異,也不是某個歷史橫截面的復制與抄襲,而是具象的不斷凝練,是抽象的不斷升華,由情感上升至哲思,又由哲思而復歸情感。這種反復的心靈體驗,落實在我們的生活中,便是情景合一、澄懷味象、神超理得,在獲得審美愉悅感的同時,完成“更豐富而深沉”的心理積淀,以超脫煙火中陳陳相因、慰藉有限的五味人生。這便是審美一事賦予我們關于“如何過好這一生”的啟發(fā)。

南朝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蓖ㄟ^美的浸潤陶養(yǎng)、對環(huán)境和物的感知互動,以獲得直觀的百骸舒暢、心境清明、神思暢達,豈不就是“暢神”在紛擾塵世間的注腳?暢神無定式,它在于人對“瞬間即永恒”的把握,在于從有限時空中探尋無限價值的即刻感悟,絕非通過可追尋之公式或既定之流程而獲得。暢神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自足與完滿,它是哲思叢林中的螢火蟲,靈動光亮、美麗有趣,富有別樣的生機,但一貫難以定位、不可圈養(yǎng)。如果用中國傳統(tǒng)文藝審美的立場來形容它,那就是“情景合一”、“氣韻生動”、“來往千載”,即在一定的環(huán)境下,人與自然(或表意的自然)進行情感的互動溝通,獲得精神的靈空遠游,游而返之、融境適之,蘊藉而高蹈,達到美且適的感受。

宗炳《畫山水序》所提的暢神之法在于燕居臥游,在山水畫中尋找靈性的天地:“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賢暎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弊x來滌心洗塵,神清氣朗。在人生如寄,卻必歷寒暑與甘苦的日日夜夜,幽賞所帶來的“暢神”確是對生命的滋養(yǎng)、對精神的慰藉。在漫長時空中如滄海一粟的個體生命,與那瞬間對“美與適”的領悟,便是人間最美的邂逅——“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正如李澤厚在書中引用東山魁夷《一片樹葉》所述:“無論何時,偶遇美景只會有一次……如果櫻花常開,我們的生命常在,那么兩相邂逅就不會動人情懷了?;ㄓ米约旱牡蚵溟W現(xiàn)出生的光輝,花是美的。人類在心靈的深處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熱愛自然的生命。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暫的,可他們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覺中我們會感到一種欣喜?!睍成裰篮?,皆同于此。

對于山水畫的暢神之效,宗炳自答:“神之所暢,孰有先焉?!边€有什么能比山水畫更能讓人精神暢美呢?效果自當認可,而實現(xiàn)暢神的途徑卻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不妨見仁見智、延展開去。

順:“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莊子在《養(yǎng)生主》中講到庖丁解牛,文惠君說自此領悟到了養(yǎng)生的道理——依乎天理、順道而為。庖丁解?!耙陨裼龆灰阅恳暎僦苟裼小保敗斑M技”為“道”,我們便會超然于紛繁復雜的萬事表象,透過現(xiàn)象去看本質,去抓住事物運行與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緣督以為經(jīng)、順勢而為。莊子把這個故事放在《養(yǎng)生主》中,在“為事”層面生動地展示了“道法自然”對于如何審時度勢、開展有效實踐的重要意義,所謂“善戰(zhàn)者,因其勢而利導之”“防禍于先而不致于后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焉可等閑視之”,都是這一思想的延續(xù)。我們也就不奇怪,為何每逢亂世苛政,那么多的知識分子會“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回歸自然、待時而發(fā)。

在“為人”層面,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便是順四季之時、應自然聲息、與天地神遇,如此可以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所謂“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安時處順,有利于我們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得以調理與喘息。人生大部分的時間似乎都奔波于解決各種問題的路途上,總避免不了“汲汲無歡”“有追而弗及”的愴然。但莊子之“順”,便像是無盡幽景中定時出現(xiàn)的光芒,“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讓深林暗影有了斑駁陸離之美。而哀樂之事,常人未必可行,因莊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齊生死的理論太過于失情,我更傾向于儒家《中庸》的情緒調節(jié)法:“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一切可以剛剛好,一切都可以是最合理的安排。

無論為事抑或為人,都遵循“依乎天理”的為道之要。但這個故事中,還蘊含著一種高妙的人生藝術——“以無厚入有間”。庖丁說,好的廚師一年換一把刀,一般的廚師一個月?lián)Q一把刀,但他的刀用了十九年卻依然鋒利如新。差異的根源便在于“以無厚入有間”,“動刀甚微,謋然已解”。他把行走于世間、克服萬難而前行的生活,說得如此輕松暢意、悠然自得。保有自己的一技之長,不斷精進與磨煉,是“無厚”之基。這種磨煉不是閉門造車,而是王陽明說的“事上練”;這種磨煉不是無序、蠻力與執(zhí)迷,而是順乎規(guī)律、境隨心轉,這便是“入有間”之法門。它本身是智慧的,也是藝術的;是思辨的,更是審美的。這也是錢穆說的中國人的長處——生活的藝術化。

養(yǎng):“山上高松溪畔竹,清風才動是知音”

生活的藝術不在高處,但在陶養(yǎng)之間。陶養(yǎng),是人與自然、與環(huán)境交換信息,心領神悟以怡情的過程,也就是美學上的“情景一合”,往往在潛移默化之間、不著痕跡。所謂“美事召美類”,陶養(yǎng)的關鍵,在于對美的追求、欣賞與對話。無論是莊子的無限大美、儒家“繪事后素”的盛德之美、禪意的沖淡之美,都可在可居可游、可賞可用的自然與器物中,構建起獨特的審美意境與審美話語。再盛大與高尚之美,都會以最樸實與本真的面貌,出現(xiàn)在生活中不經(jīng)意的瞬間,驚鴻一瞥,足以慰藉。

惲格在《畫跋》中說山:“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蹦纤务R遠畫《水圖》,并萬象于咫尺,衍蒼莽與靈秀。山水對于性靈的陶養(yǎng)自不必多說,所謂“情景一合,自得妙語。撐開說景者,必無景也”,山水之怡,全在妙賞之間。

馮延巳說:“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王翚言:“蓬窗娛閑,得此幽致。天趣飛動,人不能知?!蔽尼缑黝}:“幽人娛寂境,燕坐詠歌長。日落亂山紫,雨余疏樹涼。閑情消世事,野色送秋光?!币接帮L姿為友,得寂靜幽致來賞,納天趣于幽懷,泯世事于超然。我們窮極一生所尋找的快樂,其實就在山月與故人之間。這何嘗不是人間至歡——天地間細水長流的平淡與悠長。與自然瞬間的感應與互動,總會啟發(fā)我們對于有限生命的價值反思;“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當我們合上書本,結束與圣人的對話,身披一身月光站在夏季的窗邊,感受風充斥于天地間的氣息,最終還會將這一生復歸于無限的時空中以尋求冥同與平靜——既然明知有限還是要走過這一生,既然生命的意義即在于它的無意義、才容得下我們定義意義,那就讓生命融于自然而獲取靈性之美,陶養(yǎng)這短暫卻可美麗的旅程。

趙希鵠在《洞天清錄》序中提出:“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而風雨憂愁輒居三分之二,其間得閑者,才一分耳。況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一百之中,又多以聲色為受用,殊不知吾輩自有樂也。”在幽賞自然之外,還有什么可以陶養(yǎng)的自得其樂之法?蘇軾答:“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薄皵贪咚橛耩B(yǎng)菖蒲,一勺清泉滿石盂。凈幾明窗書小楷,便同《爾雅》注蟲魚。”宋人還說:“明窗延靜書,默坐消塵緣;即將無限意,寓此一炷煙?!痹鷦⒚糁小靶龗咛鯉r頂雪,細烹陽羨貢余茶。古銅瓶子臘梅花?!泵鞔鷱堘贰皰傄恍≈郏瑩黼ヒ聽t火,獨往湖心亭看雪”……心與道同,萬物皆有可賞,文人雅趣各有悟道所長。

靜:“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大學》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薄办o”是儒家修身的第一功夫。曾國藩曾在家書中提到與人討論“養(yǎng)心養(yǎng)體之法”:“能靜坐而天下之能事畢矣。”程顥詩云“萬物靜觀皆自得”。滌情坐忘,靜得天樂,“靜”是陶養(yǎng)的重要途徑,是莊子“心齋”與“坐忘”的前提條件,由“靜”才能入“境”,入境才能無分物我,乃見暢神,“與道冥同”。

“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破執(zhí)而知自處,御風而享自得,只有在“由靜而得天樂”的過程中才能更好地超越世俗而行于俗世,即像馮友蘭所說“以天地胸懷來處理人間事務”“以道家精神來從事儒家的業(yè)績”的“天地境界”。李澤厚指出,這“天地境界”實際便是一種對人生的審美境界。我想,這也是最好的暢神之境。

(作者單位系中國宋慶齡青少年科技文化交流中心)

《中國教育報》2023年11月10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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